剑丝在体内游走,堪比残酷的刑罚,呻吟很快变成了哀号,史少游熬不过去,喉咙愈来愈响,声嘶力竭,将衣衫尽数扯烂,指甲在肌肤上留下深深浅浅的抓痕,只片刻工夫,就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,像一条死蛇,软搭搭趴在地上,时不时抽搐一下,显示他还活着。天禄脸上露出鄙夷之色,毫不留情,操纵剑丝仔细探查,确认没有魔气入体的痕迹,才放过他一马。

       人身脆弱不堪,剑丝入体,又不伤及根本,对她来说也是沉重的负担。

       桂云将史少游抱到一旁,与师宣吾放在一处,看看这个,又看看那个,心中不是滋味。门下弟子虽然不成器,毕竟是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后辈,道门衰落已久,能找到这些个种子已属不易,如今当着外人的面,一个个瘫成死蛇,叫他脸上怎么挂得住。但是挂不住又能怎样?师尊故意避而不见,董师妹被妖气压制,天禄一点香火情都不留,老实人也有忍不住的时候,心中像憋了一团火,动作都有几分僵硬。

       还剩下何道流、封安国、徐衍真、丁启平四位外门弟子,一个个脸色十分难看,以真传弟子的修为,尚且扛不下来,轮到他们想必更是不堪。桂云忍气吞声,上前说情道:“天禄前辈,这些个外门弟子修为浅薄,恐怕熬不过剑丝入体的磨砺……”

       天禄冷冷道:“熬不过也要熬,若没有天魔的下落,下一个就轮到你了。”她扫了四人一眼,目光落在徐衍真脸上,不知何故,隐隐觉得他有些异样。

       桂云脸色大变,正待开口,忽然脑后生风,眼梢瞥见一道身影凌空跃起,直扑向白蛇精小白,不是旁人,正是徐衍真。他心思转得极快,肚子里一迭声叫苦,悔恨不已,没想到天魔当真藏身于此,暴起伤人,这下子就算有一千张嘴也解释不清了。

       董千里窥得真切,心中打了个咯噔,暗道:“竟然是此子!”

       她虽不大管事,但平日里冷眼旁观,早就察知徐衍真心思活络,虽是外门弟子,却学足了史少游的坏样,偷偷溜去二相殿,与那些妖女鬼混,没想到他竟被天魔附体,沦为傀儡,潜伏在他们之中,坏了诸多门人的性命,阴险之极。

       小白秀眉微蹙,轻轻探出右手,拇指食指指尖相扣,剩余三指微微翘起,妖气凝聚成一个漩涡,将吐而未吐,暗藏杀机。董千里肩头顿时一松,剑在鞘中嗡嗡而鸣,她五指紧紧握住剑柄,手背上青筋凸起,犹豫了一下,却没有拔剑。

       她要看看天魔的手段,小白的底细。

       危机一触即发,徐衍真似乎察觉到什么,身形忽然一滞,骤然静止在空中,张开双臂,像一只诡异的大蝙蝠,脸面鼓起无数大包,起伏游动,砰的一声炸开来,一缕黑烟射将出来,绕过妖气,朝小白口鼻钻去。事出突然,天禄忍不住轻呼一声,一颗心怦怦乱跳,感同身受,魔气侵蚀近在咫尺,疾若流光,易地而处,她自忖万万躲不过去。

       一旦被魔气钻入体内,万事皆休!

       舍去原本寄身的躯壳,孤注一掷,天魔显然并无周旋的底气,只能行此下策,若能点染白蛇精,将其身躯占为己有,那怕被洞天真人察觉,也有周旋的余地。

       一切都在预料之中,小白不慌不忙,手腕轻翻,妖气漩涡急速飞旋,催生出一条通体雪白的小蛇,倏地追上魔气,后发而先至,张口狠狠咬去。无形无质的魔气被小蛇一咬,竟凝滞不前,一点白光骤然亮起,在方寸之间流转不息,结成一道秘符,魔气以肉眼可辨的速度萎靡湮灭,化于无形。

       徐衍真的残尸从空中重重摔落,天禄前蹄踏下,无数灰白的剑丝蜂拥而出,如蚕茧一般将其紧紧缠住,片刻后,她长长舒了口气,脸上露出疲倦的神情,朝小白颔首示意,并无魔气残余。

       她催动神通,将剑丝一缕缕收入体内,徐衍真的尸身躺在地上,千疮百孔,骨肉成泥,找不出半点完好之处,桂云双眉紧皱,别过头去不忍细看。

       董千里胸中大震,魔气无形无质,点染万物,最是阴损不过,便是师尊也自承无从克制,那白蛇精举手投足之间便将魔气剿灭殆尽,这是何等大神通,竟闻所未闻。好胜之心烟消云散,她低下头久久不语。

       桂云看了师妹一眼,暗暗叹息,当下上前诚心致谢,言谈之中姿态放得甚低。小白勉力催动提耶秘符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碾灭魔气,将祸患消解于无形,自觉元气损耗甚大,也不欲在千寻岩久留,衣袖一拂,驾妖云遁去,天禄丢下一声冷哼,亦紧随而去。

       卧雪厅中,众人静默无语,各怀心思,丁启平望着徐师兄的残尸溃不成形,不由悲从中来,怔怔垂泪。

       桂云也知二人私交甚笃,拍拍他的肩安慰了几句,命他们好生照看师、史二位师兄,不得有失,又作法将徐衍真的残尸收起,唤了师妹同去拜见师尊。董千里一言不发,默默跟在他身后,神情举止与往日大不相同,似乎还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。

       何道流与封安国对视一眼,上前照看两位师兄,却见他们浑浑噩噩,迷迷瞪瞪,非但吃了大苦头,而且后患无穷,心中不由感到庆幸,若非徐衍真主动跳出来,躺在这里受苦的,就不止师、史二位师兄了。不过话又说回来,比起那遇害的七位师兄弟,他们还是幸运的,至少抱住了一条性命。

       丁启平望着地上的一滩血渍,呆呆出着神,就在片刻之前,徐师兄的尸骸还躺在那里,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好的肌肤,不成人形,一条活泼泼的人命顷刻间灰飞烟灭,谁都不放在心上,活着,还有什么意思呢?他忽然万念俱灰,激灵灵打了个寒颤。

       一道黑气从丹田窜起,占据了心窍,他那张娃娃脸上,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。

       不知不觉间,丁启平的身躯里已换了一个人。

       桂云回到卧雪厅内,双眉紧锁,面带忧色,他细细查看师宣吾和史少游的情形,亲自将两颗殷红的补天丹喂二人服下,又不惜耗费真元,为其疏通受损的经络,忙活了小半个时辰,师、史二人悠悠醒转,挣扎着爬起身来,容色憔悴,心有余悸。

       桂云宽慰了二人几句,微一犹豫,命他们在卧雪厅中暂且歇息几日,等康复了再作计议,至于何道流、封安国、丁启平三人,也不用回去了,且在听雪庐后的山林中结庐而居。道门就剩下这些人丁,也不用分什么真传外门,彼此挨得近些,也有个照应。

       何、封、丁三人得以留在千寻岩上,也算是因祸得福,他们辞别桂云,自去附近山林中寻了个僻静之地,胡乱搭起茅棚草庐栖身,因陋就简,谁都不甚在意。

       又过了十余日,师宣吾、史少游二人恢复了元气,他二人有自知之明,不在卧雪厅逗留,而是与三位外门师弟同处一地,不再高高在上,彼此多了几分亲近。经此一番磨砺,众人仿佛被狠狠抽了一鞭子,一扫颓废,各自用功,桂云看在眼里,不无欣慰。

       然而谁都不曾料到,丁启平竟是天魔留下的后手。

       当日徐衍真大肆杀戮,夺取精元炼化魔气,抢在惊动洞天真人之前,分化一点魔气潜伏于丁启平体内,主动舍弃徐衍真的躯壳,引开众人的注意。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,唯一让他意外的是,从始至终,他都没有等来洞天真人,出手的竟然是白蛇精,一道秘符,便将他杀得灰飞烟灭。

       提耶秘符的奥妙,岂是一眼就能看破,虽然借此机会探查出对方的手段,结果却不尽如人意,天魔心中更添了几分忌惮,行事愈发谨慎。他借着丁启平的躯壳作掩饰,耐着性子,潜伏了很长时间,等到众人业已淡忘那一场风波,才开始暗中行动。

       他心中清楚,留给他腾挪的时间并不多,一旦被对方察觉,这一次是再也躲不过去的。

       丁启平缓缓起身,形同鬼魅,悄无声息地离开栖身之地,闯入何道流静修的草庐。黑暗阻挡不住他的视线,他清楚地望见,何道流正盘膝而坐,搬运体内真元,去芜存菁,下苦功熬炼。

       他咧开嘴,露出白森森的牙齿,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笑容,身形一动,已扑至何道流身后,低头咬在他后颈,狠命一吸,精血远远不断涌入口中。何道流猛然惊醒,四肢酸软无力,身躯剧烈颤抖,张口欲狂呼,却发不出半点声音,苦苦熬炼多年的真元失去控制,狂泻而出,意识顷刻间变模糊,无穷无尽的黑暗将他吞没。

       丁启平一口吸尽精元,长长舒了口气,不过区区一介外门弟子,并不能满足胃口,他将何道流干瘪的尸身放倒在地,双眸炯炯有神,侧耳倾听了良久,见没有惊动外人,身形一晃,又扑向了十余丈外的封安国。

       天魔神通诡异,以有心算无意,无往不利,丁启平接连暗算了何、封、史、师四人,这才觉得体内精元充盈,几乎锁不住。他在师宣吾的干瘪的尸身旁坐下,催动魔功,将精血一点一滴转化为魔气,渗入肌理凝成魔纹,时刻变幻不息,丁启平双眸染上一层深深浅浅的黑气,周身骨节噼啪作响,连成一片,足足持续了一炷香的工夫才平息下来。

       一鼓作气,事不宜迟,他将残留的尸骸尽数收起,丢入时之砂毁尸灭迹,回到千寻岩上,悄悄靠近听雪庐。

       体内魔气氤氲,凝成数个魔纹,附于耳目之间,丁启平耳聪目明,隔着十余丈远,很快察觉到褚戈正卧于洄水厅中,仰面朝天,呼吸若有若无,如一具行尸走肉,桂云在卧雪厅打坐,行功正到要紧处,气息绵绵,引动天地元气缓缓旋转,却唯独不见董千里的踪迹。

       他心中一动,视野倏地向外扩展,忽然察觉到山路上有一个小小的身形,正从二相殿匆匆赶来,窈窕矫捷,正是褚戈最钟爱的弟子董千里。

       她去二相殿做什么?是了,褚戈一反常态,总让她在二相殿与听雪庐之间来回跑,似乎有意让她在洞天真人跟前混个面熟……内心深处的渴望忽然涌现,他微微一怔,随即醒悟过来,这具寄身的躯壳,似乎对董千里抱有难以言说的**,多少次痴心妄想,多少次午夜梦回,念兹在兹,都是这个骄傲的师叔。

       他无声地笑了起来,既然如此,就满足一下这具身体的**,就当是补偿和回报吧,反正是打算吃掉她的,这种吃也是吃,那种吃也是吃,两件事就合而为一吧。

       董千里去往二相殿,是奉师尊之命,特意送去一瓶辟谷丹,一瓶阴虚丹。阴虚丹有轻身健体的功效,只对凡人有效,这摆明了是奉承周真人身边的几个侍女,董千里心高气傲,不耐烦做这些事,但师尊有命不敢不从,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跑这一趟。她隐隐猜到师尊有意让她在真人跟前多打几个照面,但这是一厢情愿,她面见真人的机会寥寥无几,就算见到了,也说不上什么话。

       那位周真人,似乎并不怎么喜欢自己 。

       想想也是,若是论容姿,白蛇精与锦纹毒鸩艳冠群芳,让人羡慕,论性情,那三个凡人女子柔弱可爱,千依百顺,她只是一个小小的道门弟子,哪里入得了真人的法眼。

       正寻思之际,一阵阴风劈面吹来,她心中顿时一凛,寒毛倒竖,下意识拔出飞剑,剑身才出鞘半截,一只冰凉的手已按在后颈,寒意刺骨,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寒战。

       生死之际,董千里柳眉倒竖,剑鞘“砰”地炸将开来,剑光急掠,若飞燕回翔,稍纵即逝。

       董千里身具三阴绝脉,原本熬不过一十八岁,幸赖褚戈指点,炼化了一颗阳窍珠,藏于至阳窍穴中,才得以活到今日,丁启平以诡异的寒气制住她的窍穴,却冷不提防,被阳气一冲,失了先手。

       剑光如一汪秋水,转瞬即至,丁启平喉咙口的肌肤为剑气所袭,爆出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,他忽然将头一扭,犹如没骨头一般,头颈拧在一旁,剑锋擦着喉结冲天飞起,割开一道深深的血痕,旋即合拢如初。才飞出数丈高,飞燕剑微微一颤,明晃晃的剑刃为一缕黑气侵蚀,失去控制,直挺挺摔落在地。

       董千里争得一线空隙,急忙祭出七子招魂幡,顾不得念动咒语,咬破舌尖一口鲜血喷去,七子招魂幡迎风招摇,无数阴魂蜂拥而出。丁启平伸手一招,飞燕剑落入掌中,随手斩去,“刺啦”一声响,招魂幡应手而灭,阴魂失了根本,惶惶然四下里乱窜,却逃不出方圆丈许之地,丁启平目光闪动,张口一吸,胸腹高高隆起,足足持续数十息,将阴魂尽数吸入体内,咂咂嘴辨了辨味道,似乎不甚满意。

       闹出这么大的动静,二相殿与听雪庐却无人察觉,四下里死一般寂静,董千里不寒而栗,紧咬银牙,伸手在胸前一拍,一颗浑圆的阳窍珠从后背/飞出,稳稳悬于头顶,阳气喷薄,光芒如水波一般层层荡漾,却被一重无形的屏障挡住。她下意识低头望去,顿时吓了一跳,只见脚下黑气氤氲,此来彼往,凝聚成无数魔纹,如牢笼一般,将自己困住。

       丁启平咧开嘴,无声无息地笑着,他扭动身躯,像没有骨头一般倏地游上前,董千里心如明镜,凭她那几手半吊子的御剑术,根本不足以克敌,当下一声轻叱,阳窍珠骤然涨大一圈,赤红如火,星驰电掣般撞向丁启平。

       丁启平悬浮于空中,不避不让,抿唇轻轻一吹,阴魂奔涌而出,被阳气一逼,顷刻间烟消云散。然而阴魂源源不绝,前赴后继扑上前,阳窍珠宝光渐渐黯淡下去,丁启平伸出手去,轻而易举便将其摘到手中,魔气一卷,已占为己有,随手丢入口中,咽下肚去。

       董千里手脚冰凉,她已倾尽全力,却如同小孩子的挣扎,连浪头都掀不起半个,她双手紧握,指甲深深刺入掌心,正待拼死一搏,丁启平神出鬼没,再度按在她后颈,寒意瞬息将她吞没,这一次,没有阳窍珠助她躲过一劫,董千里陷入绝望的黑暗中。

       丁启平扑在她背上,将她压倒在地,将衣袍撕得粉碎,抚摸这光滑的脊背,后腰的腰窝,顺从年轻的冲动,内心的**,肆意妄为。对天魔来说,肉身的欢娱纯属鸡肋,道门弟子也难以带来征服的快感,发泄了数回,董千里精元采尽,变成一具枯槁的干尸。青春年华,心高气傲,转眼成空,命运的残酷莫过于此。

       丁启平站起身,散布于地的魔纹如灵蛇一般收入体内,他将目光投向晦暗无光的听雪庐,那里只剩下褚戈与桂云两个孤魂野鬼,浑然不觉,茫然无知。精元在体内流淌,董千里不愧是褚戈的爱徒,一身精元,远非那些后辈弟子可及,他分心二用,一面催动魔功炼化精元,一面举步向听雪庐行去。

       落足无声,片尘不惊,无移时工夫,丁启平便来到了听雪庐前。

       一片漆黑,伸手不见五指,听雪庐淹没在死寂中,丁启平忽然收住脚步,眉心纠结在一起,瞳孔内魔纹缠绕,五指握紧飞燕剑,心中有些迟疑。

       听雪庐中,一点灯光亮起,有如黑夜中的萤火虫,微弱而温暖,片刻后,桂云扶着褚戈缓缓行来,丁启平心念数转,不再掩饰行踪,猛地将身一纵,拔地飞起,呼号着扑向二人。

       褚戈屈指一弹,一缕剑丝电射而出,殷红似血,矫若游龙,丁启平毫无惧意,食指中指一夹,将剑丝牢牢夹住,身形却为之一滞,悬浮于空中。剑丝刷地反卷,将他两根手指紧紧缠住,深及白骨,丁启平“咦”了一声,定睛看去,却见剑丝被魔气缠绕,渐渐化作一滴精血,其中蕴含着一丝螭龙的气息,令人作呕。

       他极不喜欢那种气息。

       褚戈佝偻着腰背,咳嗽几声,喘息道:“李代桃僵,狡兔三窟,终是被你瞒了过去……”

       丁启平飘飘悠悠落地,眼梢一瞥,已发觉白蛇精小白、锦纹毒鸩罗刹女、辟邪剑灵天禄尽皆现身,将自己遥遥围住。他伸手指指褚戈,嘿嘿笑道:“你在董千里身上,做了什么手脚?”

       褚戈叹息一声,他对这个宝贝徒儿甚是上心,取了她一滴心头精血炼成本命牌,贴身收藏,牌在人在,牌碎人亡,此事极为隐秘,莫说桂云之辈,连董千里自身都被瞒在鼓里,丁启平哪里知道其中的曲曲绕绕,甫一出手,便被察觉。

       褚戈虽然老得不成模样,有道是烂船也有三斤铁,他暗中放出飞剑,传讯二相殿,被天禄察觉,这才引出小白和罗刹女双双出手,将丁启平困住。

       “她可是被你害了性命?”

       丁启平大笑起来,身陷重围,无望脱身,干脆把话挑明,“何止害了性命,你这个徒孙胆大包天,觊觎师祖的禁脔,念兹在兹,痴心妄想了多年,我既然取了他的躯壳寄身,便让他得偿所愿,你说这算不算成人之美?呵呵,呵呵呵……”

       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落空了,褚戈黯然神伤,旋即怒火中烧,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如此动怒了。觊觎,禁脔,得偿所愿,这些话像刀子一样扎在心头,他不得不承认,丁启平所言,并没有错。他第一次见到董千里时,她还是一个瘦瘦弱弱的小女孩,尘垢满面,但神情举止,却与陆葳有三分相仿。在他心中,陆葳是无可替代,如非老朽不堪,心有余力不足,董千里便是他的侍妾,而非徒弟。

       他看得很清楚,褚戈不惜以螭龙血脉催动剑丝,涸泽而渔,老朽的身躯根本承受如此重负,全靠桂云扶持,才没有颓然倒地,只需攻其必救,便能遏制攻势。

       果不其然,隐没于黑暗中的剑丝骤然现形,交织成一条殷红的锁链,将飞燕剑缠住,剑尖距离桂云当胸不足半尺,嗡嗡作响,却难以寸进。桂云咬紧牙关硬撑,直到这时松了口气,师尊虽为人身,却无异于一条庞然螭龙,全部重量倚在他身上,如山岳压肩,不得稍动,这一剑来势汹汹,若不曾挡下,势必穿心而过,一命呜呼。

       飞燕剑中黑气翻腾,剑丝化作精血,点点滴落,褚戈剧烈咳嗽,每咳嗽一声,体内螭龙气息便衰减一分,桂云目眦欲裂,却偏生插不上手,无可奈何。无移时工夫,魔气便被螭龙精血消磨殆尽,飞剑颓然落地,不再如毒蛇噬人,褚戈咳得上气不接下气,一口痰堵在嗓子眼里,呼噜呼噜吐不出来,虚弱不堪。

       丁启平甫一出手,小白便暴起发难,身形化作一抹虚影,右手五指并拢,狠狠插向他后背,与此同时,罗刹女与天禄一左一右紧随而上,蓄势待发。

       丁启平暗暗叹息,双拳难敌四手,他能操纵的魔气极为有限,远不及神念点化的傀儡,审时度势,他圆瞪双目,冲着小白张大嘴巴,喷出一颗黑气缠绕的阳窍珠,劈面砸向她口鼻。这一击电光石火,出其不意,小白被迫收手,侧身后仰,腰肢柔韧,弯成一道不可思议的弧线,于刻不容缓之际避开一线,阳窍珠击了个空,竟如活物一般绕到她身后,直奔后心而去。

       天禄将头一低,螓首炸将开来,爆出无数灰白的剑丝,蜂拥而出,朝阳窍珠缠去,孰料才一靠近魔气,便如雪狮子向火,枯萎消融,竟不能阻其分毫。罗刹女后发先至,五指如钩,将阳窍珠堪堪扣住,体内妖气如开了闸的洪水,狂泻而出,结成提耶秘符,魔气在她掌中左冲右突,转瞬消磨殆尽,阳窍珠亦四分五裂,化作齑粉。

       丁启平心中一沉,白蛇精与锦纹毒鸩身怀秘符,克制魔气,这定是洞天真人留下的手段,这一战,他以寡敌众,必败无疑。他本打算壮大本元,催生魔气,布下传送大阵,将宇文始接引至此,但世事难料,异变迭起,种种谋划顿成无源之水,无本之木,他当机立断,一声长啸,衣衫散作纷飞的碎布,身躯膨胀,鼓起无数狰狞的大包,起伏游动,不成人形。

       小白心知他欲弃了这具寄身的躯壳,将魔气尽数放出,急叱一声:“退!”天禄哪还不知趣,闻声将四蹄一蹬,蹈空而逝。

       褚戈脸涨得通红,终于把喉间的浓痰咳出,一口气松懈下来,身躯软绵绵倒下,分量急速减轻,桂云拼了老命拖着师尊往后退去,全无道门弟子的风范,七高八低,跌跌跄跄,几乎摔倒在地。

       罗刹女仗着上师种下的秘符护身,稍稍慢了半拍,与小白成掎角之势,牢牢钳制对手,不令其逃脱。

       丁启平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,肌肤寸裂,骨肉成泥,一道黑气冲天而起,如利箭一般飞出生机笼罩之地,撞入时之砂,砰地散开来,如焰火一般转瞬即逝。

       事出意外,小白和罗刹女来不及阻拦,只能翘首仰望。时之砂隔绝了视野,漆黑一片,什么都望不见,可二妖心中却惶恐不安,似乎预料到前所未有的危机即将到来。

       隔了半晌,罗刹女喃喃道:“他……他这是自知不敌,逃之夭夭?”

       小白摇摇头,长长叹了口气,不无苦恼道:“他这是向天魔发出讯号,促其赶来此地。”

       天魔宇文始,传说中率领十万鬼阴兵,纵横决荡大瀛洲,逼得天妖与道门联手的狠角色,若是他亲身赶来,单凭上师一人,能否护得她们周全?罗刹女下意识看了小白一眼,一颗心不住往下沉,显然她也觉得并不乐观。

       事已至此,多思无益,小白朝桂云招招手,命他背了褚戈去往二相殿,彼此在一处,也可有个照应。天魔逞凶,道门上下尽数遇害,只有师尊和他逃过一劫,千寻岩听雪庐不宜久留,只有在周真人身旁,才能保得平安。

       他惶惶然没了主意,只得谢过小白,收起飞燕剑,背着师尊踏上了山路。

       众人回到二相殿前,聚在造化幼树旁,沉默不语。桂云本打算将师尊安置在二相殿中,但看了看小白的眼色,心有所悟,于是找了个避风所在,让褚戈靠着一棵古树坐下,脱下外袍劈在他身上,略事歇息。褚戈迷迷糊糊,神志不清,呼哧呼哧喘得像风箱,一声长一声短,痛苦不堪。

       安置好师尊,桂云小心翼翼来到小白身前,躬身行礼,问起真人何在,未等小白开口,罗刹女便不耐烦道:“不是早说过了嘛,上师闭关修炼,有缘自能相见,无缘也强求不得!”

       桂云咽了口唾沫,停了半晌,又道:“师尊为克制魔气,精血大损,伤及本源,前辈可否指一条明路,救他一救?”

       罗刹女心情不佳,冷哼一声,正待再呵斥他几句,小白扫了她一眼,开口道:“如何精血大损?”

       桂云怔了一怔,嘴唇蠕动,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。天禄深知褚戈的底细,接过他的话头,道:“褚戈夺取姜永寿体内的螭龙血脉,炼入己身,熬过万载年月,肉身早已老朽不堪,全靠血脉之力才撑到今时。天魔促起发难,他螭龙血脉催动剑丝,抵御魔气,精血损耗过大,不足以继续维系肉身,若没有转机,离死亦不远矣。”

       桂云鼻子一酸,眼中含泪,直挺挺跪倒到小白身前,连连叩首,求她出手相救。

       小白沉吟半晌,摇首道:“此事非我不欲为,实不能耳。”

       桂云伏倒在地,哽咽无语,惨然涕下。

       小白叹了口气,欲言又止,顿了顿,又叹了口气。罗刹女忍不住笑了起来,她从未见过小白如此为难,正待刺她两句,忽然脚下一震,地动山摇,造化幼树舒枝展叶,蒙蒙白光播撒四野,生机源源不断向外扩张,撼动昆仑地脉,拔山起岳,理水平地,顷刻间石梁岩回复如初,山林葱翠,古木参天。

       小白霍地站起身,脚下妖云翻滚,托着她的身躯冉冉升起,极目四眺,只见视野所及之处,生机勃发,时之砂如潮水般滚滚退去,虚空之中乱流回旋,狂暴不堪。

       是福?是祸?她拿捏不准,一则喜,一则忧。

       乱流之中,周吉缓缓睁开双眼,长长吐出一口浊气。当五色神光镰打入七十二重烙印,异变忽起,一股无可抵挡巨力凭空而生,将他推入数百丈的高空,神光暴长,卷起大蓬大蓬的时之砂,略一碾磨,时光之力土崩瓦解,化作滔天乱流,精纯的元气如江河长流,源源不断涌入体内。

       无移时工夫,几近干涸的真元充盈/满溢,元气却不衰不竭,强行注入。周吉瞪大眼,张开嘴,鼻翼开阖,每一个毛孔都鼓胀到极限,却连一丝一毫元气都泄不出去。他心念微动,催动紫虚一元功,不惜挥霍大量真元,将烙印一重重打入五色神光镰。每多一重烙印,五色神光便扩张一圈,将海量的时之砂卷入其中,磨去时光之力,夺取元气注入周吉体内。

       周吉如同一块滚落悬崖的巨石,身不由己,无从抗拒,任凭摆布,不知过了多久,神色神光镰打入一百零八重烙印,一声清冽的厉啸穿云裂空,震得时之砂战栗翻滚,溃不成形。

       从未有人耗费如此庞大的真元,将五色神光镰祭炼到如斯境界,周吉只觉背梁脊骨炽热如火,心中却古井不波,一片冰凉。一点明悟了然于胸,他低低笑了起来,自言自语道:“且夫水之积也不厚,则其负大舟也无力。覆杯水于坳堂之上,则芥为之舟;置杯焉则胶,水浅而舟大也。风之积也不厚,则其负大翼也无力……”五色神光横扫千百丈,鲸吞鲲吸,将时之砂一扫而空,气息节节攀升,轻而易举便勘破洞天境,成就阳神。

       初入阳神,境界未稳,周吉并不急于吞噬时之砂,略一沉吟,将五色神光收入体内,径直落在赤水崖。四下里的时之砂为之一空,造化幼树行有余力,生机笼罩之地扩张了小半,石梁岩尽复旧观,观日、熊罴、鹿鸣三崖也略有几分模样,周吉微微一笑,异日开天辟地,流石峰便是先天地而存的洞天福地。

       他看了一回山中景致,缓步来到二相殿前,小白、罗刹女、天禄、桂云迎将上来,谁都想抢先说些什么,又不知如何开口。

       周吉的目光掠过四人,望向奄奄一息的褚戈,心知他离开之时,赤水崖上再生事端。

       “他是怎么回事?”

       桂云终于回过神来,扑通跪倒在他脚下,咚咚咚拼命磕头,苦苦哀求道:“求真人救一救师尊……救师尊一救……”

       “噤声。”

       桂云吓了一大跳,急忙闭嘴不言,直挺挺跪在地上,有些手足无措。周吉朝小白招招手,后者上前几步,将天魔现身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,简明扼要,有条不紊,桂云连连点头,自忖笨嘴笨舌,断不能讲得这么清楚。

       周吉不动声色,直到小白说起天魔弃了丁启平,化作一道魔气冲天而起,这才皱了皱眉头。

       他举步走到褚戈身旁,居高临下看了几眼,弯下腰去,伸手在他眉心按了按,向桂云道:“血脉枯竭,积重难返,没救了。”

       真人一言既出,便是判了师尊死刑,桂云耳畔“嗡”的一响,浑身酸软无力,呆了半晌,爬起身奔到师尊身旁,望着他苍老的面容,枯槁的身躯,鼻子一酸,眼泪簌簌落下。

       天禄忍不住道:“当真……没有办法了?”

       “他熬到今日,已是灯枯油尽,就算没有天魔之厄,也活不了多久。”

       天禄暗暗叹息,她虽然对褚戈横竖看不顺眼,但他毕竟是道门的中流砥柱,当年东溟城破,关长虫大肆屠戮,若非他忍辱负重,苦苦支撑,道门早就灰飞烟灭了。厄运推迟了万载,还是躲不开,逃不过,褚戈一死,只剩下桂云一人,如何能担得起这千钧重任?

       “不知天魔何时会来?”小白并不在意道门兴衰,天魔才是心腹大患。

       周吉看了她一眼,“也许永远不来,也许明天就来,谁知道呢!”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,眼下赤水崖上没剩几个人了,天魔到来之前,能多活一日是一日,死生有命,谁也勉强不来。他一拂衣袖,自顾自踏入二相殿,寻宋、姚、魏三女说话,聊作长夜之娱。

       小白七窍玲珑,眼珠一转,约摸猜到他心中所想,当下命众人都散了,各自磨砺准备,寻求一线生机。

       日子一天天过去,天魔迟迟未至,褚戈终是熬不过岁月的侵蚀,血脉枯竭,身死道消,桂云以双手为锄铲,将师尊葬在听雪庐旁,痛哭了一番,孤身一人守在坟前,没有再回转二相殿。

       天魔的威胁愈来愈近,周吉亦不敢放任自己沉湎于温柔乡,他胁插双翅,一飞冲天,催动五色神光,大肆吞噬时之砂,常常一去许久,杳无音讯,留下三女独守空房。纵有辟谷丹、阴虚丹、紫金丹、乾坤一气丹补益气血,终不能永驻青春,三女韶华流逝,寿元耗尽,先后辞世,二相殿中空荡荡的,只有天禄留守。

       桂云虽是道门弟子,被困于赤水崖一隅之地,元气稀薄,修为不得寸进,亦熬不过光阴的摧残,一百年,二百年,三百年,岁月是把杀猪刀,他终于倒在了师尊的坟旁,天禄看不过去,将他埋葬,入土为安。

       然而天魔还是没有来。

       正当忍无可忍之际,一阵心悸蓦地袭来,稍纵即逝,宇文始精神一振,细细追溯,却又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,他终于按捺不住了,将身一纵,化作一缕飘飘渺渺的黑烟,循着冥冥中一点感应,视时之砂如无物,直扑向那未名之地。

       天地一片混沌,宇文始一忽儿在原地打转,一忽儿急掠千里万里,光阴流速时快时慢,他放开神念,追逐那一点若有若无、似近实远的感应。他心急如焚,却被无所不在的时之砂阻隔,混沌之中,时间和空间都是扭曲的,欲速则不达,最短的距离并非直线,他徘徊着,逡巡着,错失着,不知耗费多少心神,忽然心血来潮,他寻找了许久的未名之地,已经不远了。

       兴奋之情渐渐退去,宇文始收拢黑烟,滚滚化作人形,身形高挑,脸面轮廓分明,剑眉入鬓,一双眼眸冷漠无情,他背负双手,若有所思,四下里的时之砂稀薄如云雾,似乎被大能收去,天地重归于混沌,此界竟然还有人独善其身?

       不知不觉,从远处传来轻微的异响,时之砂在震动,如潮水一般缓缓退后,永夜的黑暗中骤然亮起一抹霞光,一人扇动双翅,箭一般撞入视野尽头。宇文始目光如炬,早望见一个矮胖的男子,身着道袍,背上插着一双五彩斑斓的翅膀,周身霞光明灭闪动,时之砂不能阻其分毫,倏忽飞至眼前。

       宇文始为血祭所困,在混沌一气洞天锁内熬了数十万年,几乎熬得灯枯油尽,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,没头苍蝇一般不知转悠了多久,遇到大补之物,断没有放过的道理。他咽了口唾沫,森然道:“来者何人?”

       那胖道人咧开嘴一笑,露出满口烂牙,“无量天尊,贫道周吉,阁下可是天魔宇文始?”

       一言道破他的底细,宇文始颇为诧异,上下打量着他,道:“尔这道人,竟然识得我,也是难得。挡我去路,却是有何话讲?”

       周吉“嘿嘿”笑道:“话是没几句,只想告知阁下,有一天魔种子,肆意妄为,不知进退,被吾灭杀了。”

       宇文始心念一动,将目光投向那胖道人来处,眸内魔纹缠绕,隐隐望见磅礴生机笼罩下,一座孤峰漂浮于空中,上不巴天下不着地,遗世而独立,时之砂荡然无存,似被巨鲸一吸而尽。他微微颔首道:“原来是误入道人的洞府,这才引来杀身之祸。”

       周吉道:“席榻之旁,岂容他人鼾睡,何况他害了吾不少门人,拿命来抵也不为过。”

       宇文始舔了舔嘴唇,“弱肉强食,强者为尊,有什么过不过的。尔这道人运气忒差,巴巴地送上门来,不要逃,把一身精元乖乖奉上,饶你一个全尸!”

       周吉嗤笑道:“姓宇的……姓宇文的,给脸不要脸,当年被天妖和道门联手封印,吃的苦头还不够,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,不见棺材不落泪!”

       黄河云云,听得宇文始微微一怔,旋即回过神来,冷笑道:“原来你来自上界,不是此界的土著!”

       “辗转降临此界,正为你而来,可惜人算不如天算,阴错阳差,竟被你逃了出来!”周吉手腕轻翻,掌中多了一柄星屑解牛刀,星光璀璨,如梦如幻。

       宇文始识得厉害,赞了一句:“真仙遗宝,果然不同凡响……”余音冉冉,身躯骤然散开,化作万千道黑烟,矫若游龙,从四面八方围拢去。

       当年大瀛洲一场激战,直打得天昏地暗,日月无光,天魔宇文始困兽犹斗,法宝尽数击毁,被血祭封印于混沌一气洞天锁内,除了一腔天魔气之外,别无长物,不过魔气点染万物,若无克制的手段,纵有千般神通,万般手段,也要着了他的道!

       周吉早已推衍了无数回,胸有成算,见魔气从四方扑来,不假思索,将双翅一展,青、黄、赤、黑、白五道神光刷出,卷去一团魔气,其余隔绝在外,左手平平推出,掌心亮起一点白光,耀眼夺目,瞬息化作提耶秘符,不知叠了多少重,将魔气一口吞下,湮灭于无形。

       五色神光纵横交织,一道灭,一道起,生生不息,仓猝之间突不进去,宇文始收拢黑烟,再度化作人形,深深皱起了眉头,他察觉体内的天魔气少了些许,并非被对方夺去,而是湮灭殆尽,没有留下丝毫感应。他凝神望去,但见对方气息亦衰落一截,显然消耗不小,宇文始审时度势,嘎嘎一笑,散作万千道黑烟,不遗余力攻上前。

       宇文始纠缠不休,周吉以五色神光配合提耶秘符,吞噬了数十团魔气,真元消耗颇大,他且战且退,一头撞入时之砂,如鱼得水, 大肆炼化时之砂,稳稳立于不败之地。

       缠斗了片刻,宇文始察觉到不对劲,急将魔气一收,定睛望去,只见对方周身乱流回旋,时之砂如炉中炭,以元气补益真元,永无匮竭。他顿时明白过来,当机立断,弃周吉不顾,直扑赤水崖而去。

       周吉心中打了个咯噔,只得紧追不舍,提起星屑解牛刀遥遥斩去,银光一闪,破体而过,宇文始恍若不察,刀光竟不能伤其分毫。

       二人一前一后坠落在流石峰,宇文始长身而立,从容不迫打量着无涯观、二相殿、听雪庐,视线落在造化幼树上,凝视许久,忽然展颜一笑道:“果然是一派洞天福地!”

       周吉不再急于出手,离了时之砂,他不得不量入为出,之前那种大肆挥霍真元的战法,将无以为继。天魔狡诈,原以为能将他慢慢耗死,没想到这么快就被看破,机关算尽,他只得抱以一声叹息

       周吉并未出手相助,五色神光镰打入一百零八重烙印,已成就一宗至宝,神光犀利无匹,攻守兼备,却耗费大量真元,以阳神境修为,尚且支撑不了太久,造化幼树生机笼罩下的流石峰,分明是宇文始的主场,他反而束手缚脚,一筹莫展。

       一蓬剑丝从虚空涌出,凝成女体鹿身之形,天禄神情恍惚,身躯虚实不定,躲在周吉身后,寻求他的庇护。周吉摇摇头,伸手在她背上一拍,天禄浑身巨震,顿时化作一柄辟邪古剑,他随手将其纳入袖中,心中清楚,击溃天魔千难万难,当今之计,莫过于以雷霆手段灭杀小白和罗刹女,抽身远离,遁入时之砂中,方可立于不败之地。

       宇文始打量着二妖,眼中闪过异样的光彩,一条白蛇精,一头锦纹毒鸩,都是道行深厚的上界大妖,妖气损耗过多,精元丧失,便失了大补之效,若无那胖道人在旁捣乱,他大可将其制住,从容享用……一念及此,他凶性大发,蓦地将身一纵,化作一道黑烟,直扑周吉。

       周吉催动五色神光,此起彼落,生生不息,将门户守得极紧,黑烟翻来滚去,纠缠不休,却始终抢不进他身前三尺之地。

       出乎意料,对方迟迟没有施展秘符吞噬魔气,似乎知道此举只是杯水车薪,劳而无功,徒费真元而已。宇文始将魔气一紧,遁速愈来愈快,五色神光虽然守得密不透风,但对方的气息却缓缓下滑,显然消耗不小。

       小白和罗刹女根本插不上手,只能远远观望,忧心忡忡,上师一旦落败,她们势必沦为天魔口中之食,流石峰区区之地,又逃得到哪里去!眼看颓势已成,二妖心中尚存了一丝侥幸,期盼上师还留有后手,力挽狂澜。

       周吉体内真元如开了闸的洪水,越泄越快,一条背梁脊骨烫得发痛,五色神光后继乏力,稍稍松了一线,黑烟已如泥鳅一般滑到眼前,近在咫尺。周吉眉心一阵酸痛,恍惚之间睁开第三只眼,杀意游丝电射而出,没入黑烟之中,刹那间阴风四起,鬼哭狼嚎,魔气凭空湮灭了小半,宇文始大叫一声,拼死冲将出来,扭曲变幻,化作人形,面目模糊不清,显然被周吉重创。

       周吉收起五色神光,双手撑在膝盖上,脸色苍白,气喘吁吁,勉强笑道:“这一下滋味如何?”

       宇文始收拢魔气,身形渐渐稳固下来,一张嘴四处漏风,含含糊糊道:“是谁人借你之手,暗算于我?”

       “呵呵,那人,你也见过,只是你不知道,纵然说了姓名,也不识得。”

       这几句话没头没脑,却又不似诳言,宇文始陷入沉思中,忖度片刻,道:“可是当年送出一缕神念,与他照过面?”

       周吉道:“不错。那人早已飞升上界,乃是渊海三洲之地,当之无愧的真仙以下第一人。”

       小白与罗刹女对视一眼,心中又惊又喜,上师所言,十有**是东溟城主魏十七,真仙以下第一人,七字掷地有声,二妖不禁心有戚戚然,与有荣焉。

       宇文始的脸色有些古怪,反问了一句,“渊海三洲之地?”

       周吉缓缓道:“大瀛洲,陆黾洲,星罗洲,再算上渊海,渊海三洲之地,真仙以下第一人。宇文始,七曜界,已非当年的天下了。”

       宇文始笑了起来,“扯虎皮拉大旗,可惜,那人远在上界,鞭长莫及。”

       “你若在鼎盛之时,自然可以说这话,如今熬得灯枯油尽,那人的手段,你扛得住几回?”

       宇文始略一踌躇,眼前胖道人色厉内荏,似欲说动他暂退,又似故意示弱,引他上钩,人心的狡诈,让天魔亦有些吃不透。不过他亦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厉害角色,心志坚忍,哪会被言语打动,见对方并无出手之意,当下左手虚握弓,右手虚引箭,有模有样,三指一松,一道魔气凭空而现,化作一箭,疾射向周吉咽喉。

       “咦,竟然还有此等手段!”周吉周身神光闪动,蓄势待发,提起星屑解牛刀平平拍去,魔气“刺溜”钻入刀内,数息后,星屑纷纷扬扬散出,晶莹剔透,渐次消散于虚空中。

       魔气竟然被星屑消解,无法点染此刀,宇文始颇感意外,不过区区一柄短刀,又能撑上多久?他从容不迫,将魔气箭一支支射出,周吉竟毫不在意,挥动短刀一一挡下,前后耗去五支魔气箭,星屑解牛刀成为一柄废铁。他随手丢在一旁,见又一支魔气箭劈面射来,起神光一刷,扫在一旁,那魔气箭灵性不灭,鹰击长空,鱼翔浅底,忽紧忽慢,寻隙而入。

       魔气箭接二连三,周吉起五色神光刷个不停,终究有些手忙脚乱。宇文始不紧不慢,又开弓引箭,三指一松,整个身躯骤然消失,化作一箭,无声无息射至周吉胸前,急如星火,势如奔雷,五色神光竟刷了个空。

       天魔气趁机直扑周吉口鼻,尚未近身,又一缕杀意游丝从眉心射出,宇文始大吃一惊,明知对方暗藏手段,却偏生无从躲避,只得驱使魔气硬抗下来,两度受创,剩余魔气已不足四成。

       周吉趁他收拢魔气,无暇旁顾之际,将背上双翅一展,头下脚上急掠而过,一把拔出造化幼树,揣在怀中,左手提起小白,右手提起罗刹女,穿梭虚空,倏地高飞远走。流石峰无有生机覆盖,万物土崩瓦解,重归于混沌,散作一蓬蓬时之砂,宇文始哈哈大笑,毫不在意,纵身追将上去。

       周吉将造化幼树的生机压制在方圆丈许,护住小白与罗刹女,朝着混沌深处遁去,周身神光明灭,吞噬炼化时之砂,暗暗恢复真元。道门最后的痕迹亦消散于无形,他孤身一人,沉浮于混沌虚空,犹如微尘中的微尘。

       天魔衔尾追来,周吉自觉真元尽复,四下里时之砂翻滚如潮,所谓手中有粮心中不慌,当即转过身,呵呵笑道:“宇文始,还要打下去么?”

       反掌之间,情势急转,周吉弃了流石峰,无牵无挂,反倒立于不败之地。宇文始眼中凶光闪动,却没有贸然进击,之前的一幕幕犹在眼前,那厮狡黠机变,又韧性十足,身处时之砂中,不虞真元匮乏,继续纠缠下去,得不偿失。他正盘算着对方的弱点,忽见那胖道人脸上露出错愕的神情,一株幼树从怀中飞起,冉冉升到空中,舒枝展叶,播撒磅礴生机,似乎失去了控制。

       时之砂滚滚退却,方圆数里为生机笼罩,现出山河大地的轮廓,周吉伸手抓住造化幼树,奋力一摇,却纹丝不动,他“嘶嘶”倒抽冷气,如同牙疼一般咧开了嘴,看来小白和罗刹女是保不住了!

       宇文始深深皱起眉头,隐约察觉哪里不对劲,心中大警,猛一抬头,却见造化幼树豁然中分,白光冲天而起,虚空中裂开一道门户,一个美貌女冠举步踏入此界,背负一柄短剑,星眸迷离,风姿绰约,不是梅真人又是何人!

       周吉顿时心中大定,嘻嘻一笑,拱手致礼道:“真人远道而来,辛苦了。”

       梅真人侧身让在一旁,客客气气道:“不敢,魏道友客气了!”她并非本体降临,只是梅真人一具分身,虽有显圣修为,却不敢堂而皇之受他一礼。

       小白与罗刹女听在耳中,心中大震,上师竟然姓魏——他与那飞升上界的魏城主究竟是什么关系?难不成是子侄之辈?看模样也不大像啊啊啊啊啊!

       周吉忙摆摆手,纠正道:“不姓魏,姓周,吾名周吉,他没跟你说起么?”

       梅真人心中好奇,也不追根究底,微笑道:“见过周道友。”

       宇文始眸中魔纹大盛,这凭空而降的女冠身上有一股锋芒毕露的凌厉气息,令他不无忌惮,当下左手虚握弓,右手虚引箭,射出一支魔气箭,略加试探。

       不光他存了这般心思,周吉也有些好奇,不知魏十七将她送入混沌一气洞天锁中,到底有何手段,有何用意,他不动声色立于一旁,静观梅真人如何应对。

       在他的印象里,梅真人乃是广济洞符修,三百六十五枚本命玉符,肤下暗藏金线禁制,言出法随更是了得,却没料到她反手抽出一柄短剑,苍白的剑光斩落,干净利索,将魔气箭灭于无形。

       周吉心中一动,细细看了几眼,恍然大悟,原来是大象真人李静昀遗下的斩神剑,辗转落入她手中!

       宇文始神色微动,意识到这女冠神通不下于胖道人,二人联手,自己断然讨不得好去。他略一沉吟,向梅真人道:“是何人遣你来到此界,与我为敌?”

       梅真人闭上眼,停了数息,又缓缓睁开,双眸渊深似海,打量着天魔宇文始,道:“奉命带几句话来与阁下,听与不听,悉听尊便。”

       宇文始毫不客气道:“说。”

       梅真人收起慧眼,缓缓道:“冥河水,鬼阴兵,荒北城下藏魔婴,阁下的后手尽数落空,何不安心留在洞天锁内,颐养天年?”

       宇文始怔了一怔,厉声喝道:“是谁人让你传话?”

       “当年的东溟城主,如今的大瀛洲主。”

       宇文始心中打了个咯噔,道:“大瀛洲主?姓甚名甚?是何来头?”

       梅真人微微摇头道:“不敢直呼名讳。”

       藏头露尾,故弄玄虚!宇文始咧开嘴哈哈大笑起来,指着周吉道:“莫不是你所说渊海三洲之地,真仙以下第一人?”

       周吉心中也有些好奇,梅真人如此恭敬,不似作伪,魏十七之名,有什么说不得的?

       梅真人淡淡道:“我离开上界之时,大瀛洲主已成就真仙。”

       笑声嘎然而止,宇文始脸上露出不可思议之色,大瀛洲多少年没有出过真仙了?上界有这么一尊大神坐镇,他就算逃出混沌一气洞天锁,回转大瀛洲,又能怎样?天地虽大,却无容身之处,难不成为奴为仆,供其驱使?

       周吉沉默片刻,涩然道:“当真?”

       梅真人微微颔首,她并非出诳言唬弄天魔,魏十七成就真仙,另有机缘,她也知之不详,只是在进入混沌一气洞天锁之前,见了他一面,才得知此事。当时魏十七堪堪踏入真仙境,并未修成神念化身,体内星力鼓荡如潮,难以收放自如,若非感应到周吉泥丸宫内的杀意尽失,他也不会惊动梅真人,请她遣一具分身入洞天锁相助。

       宇文始寻思半晌,郑重其事道:“口说无凭,可有实据?”

       梅真人微微一笑,起手在造化幼树上一拍,一股浩大的神念降临此界,宇文始甫一接触,魔核剧烈震荡,无可遏制,这一惊非同小可,他怪叫一声,化作滚滚黑烟,扭头消失在混沌深处。

       周吉望着他仓皇逃窜,心中有些失落,天魔的威胁如芒刺在背,逼着不得松懈,孜孜不倦炼化时之砂,祭炼五色神光镰,阴错阳差踏入了阳神境。谁知梅真人一到,三言两语,天魔便望风而逃,少了这么块磨刀石,真是可惜了。

       梅真人的目光落在他脸上,心中有几分好奇,魏十七的这具分身修为低下,只得阳神境,这也罢了,最令人不解的是,身材矮胖,眼浊牙黄,虽谈不上丑陋,终究有些不堪入目,是另有深意,还是出了什么岔子?

       神念渐渐消散,如清风拂面,熟悉又陌生,周吉有些恍惚,旋即定了定神,道:“他遣真人跑这一趟,只是给天魔带两句话么?”

       梅真人微微一笑,“还有一言,却是问道友,何时回转上界

       他将衣袖一振,白蛇和锦纹毒鸩双双滚落,化作两名妖娆女子,玉容惨淡,楚楚可怜,又从左袖中摸出炼妖剑,右袖中摸出辟邪剑,一股脑塞给梅真人,拍了拍双手,道:“烦劳真人携往上界,交与大瀛洲主处置,我还要在此逗留数载,日后回转上界,再行拜谢真人。”

       梅真人得魏十七关照,听任他去留,勿用多言,当下微笑着行过一礼,脚下云雾缭绕,携二妖冉冉升起。罗刹女脸上不无喜色,回转上界,夙愿得偿,有当年的香火情在,得真仙照应一二,想必又是一番新天地。小白秀眉微蹙,回头望了周吉一眼,流露出询问之意,见周吉朝自己摆摆手,态度甚是决断,也就熄了留下的心思。

       梅真人一一看在眼里,记在心里。

       周吉目送三人没入虚空,数息之后,门户缩成一线,白光黯淡,渐次隐没,造化幼树耗费了大量生机,蔫头蔫脑垂下枝叶,只剩一点蒙蒙微光,萎靡不振。四下里一片沉寂,时之砂沙沙作响,一忽儿近,一忽儿远,此界,终于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。

       他选择留下,却是另有打算。

       之前就觉得一事费解,按说这方洞天只能承受洞天真人全力出手,可他以阳神境修为,与天魔激战多时,非但没有受到排斥,反而隐隐觉得,阳神远非这方洞天所能容纳的极限,他思忖再三,推测此番异状与天地重归于混沌不无干系。

       鸿蒙初开,洞天衍化出天地日月风云山林江海草木,而后才有生民,有修道之人,秩序既定,不容有失,洞天以上的人物,有毁天灭地的大神通,所谓“浅水难养真龙”,必为天地伟力所驱逐。一界之力加诸于身,若无大象修为,如何能等闲视之。及至星河倒悬,九州陆沉,天地重归于混沌,秩序荡然无存,浅池变成瀚海,莫说阳神,便是显圣,也不在话下。

       天魔在旁窥视,时之砂取之不尽,一百零八重烙印,成就了阳神境,周吉隐隐猜到,这是他机缘所在,哪里肯轻易放过。魏十七既然晋升真仙,他也不能差得太远,否则的话无以自保,他虽是一具分身,却也心高气傲,有自己的意志,求只求个一个真我不灭。

       身无长物,无牵无挂,他拍了拍造化幼树,呵呵一笑,将双翅一展,刷地飞入时之砂,五色神光吞入不定,混沌乱流喷薄而出,体内真元节节攀升,无移时工夫便充盈鼓胀,无处发泄。

       周吉收住身形,双手抱肘,悬停于虚空之中,时之砂在三丈开外缓缓旋转,他心念微动,真元顿时化作一条巨龙,张牙舞爪,咆哮着扑入脊柱之内,紧紧缠住五色神光镰,鱼龙变化,试图再打入一重烙印。

       他以紫虚一元功祭炼此宝,业已打入了一百零八重烙印,将五色神光镰祭炼到了极致,百尺竿头更进一步,何等艰难,神光镰拒而不受,反复试了数回,都图劳而无功,白白耗费真元。周吉不急不躁,绕着造化幼树一圈圈往外扫荡,将时之砂一吸而空,待真元补足,继续以水磨工夫,行无望之事,毫不介怀得失。成就阳神后,他对紫虚一元功的体察又深了一层,地法天,天法道,道法自然,风和日丽,雷霆风暴,俱是自然,每一次真元由盈而竭,再由竭而盈,紫虚一元功都生出一丝细微的变化,即便在碧莲小界中,他也无法如此肆无忌惮地磨砺真元。

       远在万里之外,黑烟缠绕,天魔宇文始现出人形,面目全非,轮廓模糊不清。二度被重创,已是强弩之末,深感疲倦,他慢慢俯下身,双手抱膝,蜷缩成一团,沉沉睡去,时之砂透体而过,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困扰。

       他面临的难题是,如何才能夺取精元,壮大魔气。

       黑暗之中不知沉睡了多久,宇文始蓦地醒转,心中阵阵悸动,似乎大变即将来临,他长身而起,极目四眺,骇然发觉时之砂循着某种节律奔涌不息,如蚕食桑叶,沙沙作响,混沌之中有了一丝秩序的意味。难不成鸿蒙初分,开天辟地,已近在眼前?宇文始心念数转,总觉得哪里不对劲,当即将身一纵,化作一道黑烟,来来回回奔波万里,终于察觉时之砂并非随意流淌,而是卷成一个无比巨大的漩涡,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向内收缩。

       难不成是上界的真仙出手,要收他入彀中了?

       他坐立不定,一咬牙,急速遁往漩涡中心。

       混沌之中,时间和空间尽皆扭曲,然而这一次,他径直穿过时之砂,没有受到太多阻碍。这不是什么好兆头,宇文始焦躁不安,明知不妥,却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,唯有遵从本能的召唤,不断靠近。

       离漩涡中心越近,感应就越清晰,他察觉到时之砂不断消亡,洞天向内坍塌,这个世界的本源之力正在衰退,一刹那,宇文始恍然大悟,终于明白过来,混沌一气洞天锁的本源,根本不是藏于某处的某物,这混沌之中,无所不在时之砂,便是本源。

       他伸手攫取一蓬时之砂,凝神看了许久,双掌一错,一缕缕轻烟冉冉腾起,仿佛在嘲笑他自不量力。时光之力固然无法消解魔气,但魔气亦无从点染时之砂,混沌一气洞天锁的本源近在眼前,触手可及,但他又能奈其何?

       宇文始忽然记起了那自称周吉的胖道人,以五色神光剥离时光之力,化作混沌乱流,汲取无比精纯的元气,原来他才是这宗洞天至宝的真正主人,要借元气壮大魔气,必须跟他打个商量,低头服软。

       天魔向来心高气傲,如何肯向大敌低头。

       此一时,彼一时,当年纵横大瀛洲,肆意妄为的天魔宇文始,已经沦落到如此境地,连他自己都觉得悲哀,所谓虎落平阳,龙游浅水,不外如是。